1997年春天的一个晚上,涿鹿煤矿牛西井矿区的井下回采区。六名矿工猫着腰,借着头上安全帽发出微弱灯光,挥动手中的铁锹正在紧张的作业。突然,啪的一声,前面的霍连福背上被重物猛击了一下,“哎呀”一声就闷声窝下身子……其他五个同伴忙扔掉手中的镐锹,扶住他,发现是从高空中落下的一坨软泥击中他的后背。“小霍、小霍……”大家一边大声呼叫,一边放平他的身子,照着平时培训学来的急救方法,赶紧做起了心脏复苏按压和人工呼吸来。漫长的几分钟后,昏迷的他,鼻翼缓缓地煽动了一下,“缓过来了!”队友们高兴地叫道。
“针眼大的那么一丝气透过,自己才慢慢地恢复了记忆”。事后,霍连福回忆到。
“所幸是一坨软泥,如果是石子或煤块,哪怕是很小,从十几米,甚至几十米的采空区顶部坠下,会像一颗子弹,从后背穿过胸膛,后果不堪设想!”渐渐康复的霍连福,回味着医生的描述,翻过自己疲弱的身子,望着守在身边温柔的妻子和稚气未脱的一双儿女,顿时,一行热泪落了下来。默默地开始重新规划起自己的未来。
这是发生在我所熟识的、从一个小山村走出来的、靠着自学成才的霍连福,当年在煤矿工作时一次危险的经历。正是这坨“软泥”,砸醒了他古建彩绘师的“画家梦”……
齐亮
绿皮火车上的“奇遇”
“绘画布局,首先要掌握好作品的黄金分割……”初冬的一天,在我的邀请下,霍连福走进了涿鹿县老年大学的书画课堂,一边熟练地在宣纸上勾画着,一边耐心细致地讲解着。
“没有高深的理论,从调试颜料、画面布局到完成一幅山水画作品,三个多小时,讲的全是‘干货’,对我们启发很大。”一群两鬓斑白、精神矍铄的中老年“大学生”,对他的讲课赞不绝口。
我看着站在画案前的他,手拿画笔,跟围在身旁的书画爱好者进行着互动,举手投足间俨然是一位美院的“教授”。
巧的是据他讲,他“绘画梦”的那层窗户纸,还真是被一个素昧平生的“教授”捅开的。
“软泥”事故发生后的那段日子,为了尽快恢复受伤的心肺功能,霍连福不断往返于涿鹿、张家口两地求医问药。一次在从张家口返回涿鹿县城的绿皮火车上,座位对面坐着一位留着长发、“教授”模样的中年人,正在耐心地辅导着两位青年的画作。从小就酷爱画画的霍连福,便不顾旅途的疲倦,忙往前探着身子,支棱起耳朵认真地听了起来,有时还不自觉地在自己腿上勾画着。
这一切,早就被对面的“教授”看在眼里,指导完学生,便主动跟霍连福攀谈起来。
“我家在涿鹿县的一个小山村——溪源。父亲喜欢画画,农闲的时候,经常带着我们兄妹几个围坐在炕上画画。那些五彩斑斓的绘画是我最早的美术启蒙。上世纪七十年代物资匮乏,市面上没有关于美术方面的教材,我就搜集来一些“小人书”(连环画)来画,张飞、关羽、赤兔马等形象和古代城楼、战斗场景像是刻在脑子里。”平时不善言辞的他,如数家珍地讲起了自己童年画画的趣事。
当他说到,每逢年节,主动包揽家里撕旧窗户纸的“活儿”,小心地用刀划下每块窗纸,用来画画。节假日,把其他同学玩耍的时间,用来爬坡涉沟,挖来药材卖到县城,挣些零花钱,买笔、纸和水彩颜料时,“教授”无不为之动容。便递过身边的画板,让他随便画画。
“小伙子,你现在还画画吗?在哪个艺术行当工作?”“教授”看着他拘谨却很认真的样子,不禁问道。
“由于父母去世得早,我初中毕业,只好辍学。第一份工作是在县里的瓷砖壁画厂画瓷砖画。”瓷砖画就是以砖为纸,在洁白的瓷砖上勾勒出图案的雏形,再用各色颜料进行加工染色,最后烧制成釉面。内容涉及山水、虫鱼、鸟兽、人物,甚至还有民间故事等等。
“本以为能在自己心爱的事业上干上一辈子,可没过几年因市场萎缩瓷砖厂停产,加上生活所迫,只好去煤矿当了一名井下采掘工。”霍连福接着叙述道。
“你很有绘画天赋,也具备了一定的基础,如果不从事美术创作,太可惜了。”看着他在很短的时间就把“豹头环眼、燕颔虎须”的张飞,画得有模有样,“教授”惋惜之情溢于言表。
“听说北京的一家古建筑公司正在招收彩绘人员,我给你一个地址,如果感兴趣,你可去应聘。这样既有工作干,也可继续学习,实现你画画的梦想。”“教授”边说,边拿出稿纸写下这家古建公司的地址,递给了他。
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,下花园车站很快就到了。年轻木讷的霍连福,由于紧张,竟没留下这位好心“教授”的名和姓。这也成为他心中最大的一件憾事。
正是这次偶然的“奇遇”,开启了霍连福的美术创作的艺术人生。
用心捻回的“捻子”
“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,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,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。”著名作家柳青的这句名言,用在“软泥”事故后的霍连福身上再恰当不过。
由于那块软泥冲击对心肺带来的伤害,医生告诫他暂时不能从事过重的体力劳动。考虑到自己心中难以割舍的“绘画”艺术情怀,霍连福抱着试试看的心理,选择了“停薪留职”,拿着“教授”给他的地址,来到了北京这家古建公司,经过一系列严格的测试,被聘用为一名彩绘技工。
在古建筑中,彩绘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。古建彩绘就是古代劳动人民在古建筑物上绘制装饰画,主要绘于墙壁、椽子、栏杆等建筑木构件上。不仅美观,而且有一定的防水性,增加建筑物寿命。
初来乍到的他,虽然在瓷砖厂也从河北师院张教授那里学了一些绘画专业理论知识,积累了一些绘画实践,但要真正参与到壁画的创作中,还得一步一个脚印,从头做起。于是他从熬制桐油、猪血发酵、打腻子、磨光、涮油漆,这些“规矩活”开始,每天都是单纯枯燥的重复,既要了解彩绘常识,还要掌握彩画的技巧。一年下来,他身上那股子不怕苦累、厚道实在、虚心好学的品行得到师傅们的一致认可,加上他原有的绘画基础,表现出色的他,就开始干上了“白活”——上墙绘画。在高老师、蒋老师等老专家的言传身教下,他古画彩绘技艺有了长足的进步,实现了从给老师“做助手”,到独当一面完成整幅画作,从徒弟到师傅、从技工到画师的根本蜕变。之后,在企业改制时,他毅然“买断工龄”、辞去了煤矿的工作。几年下来,他手握画笔,先后在北京故宫、颐和园、白云观,山西大同华严寺、永乐宫,以及北京园博园等大型壁画的修缮和复制工作中,留下了自己的艺术创作印迹。
“机会往往是留给有准备的人。”一次在复制永乐宫壁画的过程中,他和他的团队遇到很多画家普遍遇到的“难题”:因为人物造型线条过长,普通画笔蘸一次墨,画不到头,往往出现严重的“飞白”,不能恢复原作的效果。现在学院派画师普遍采用“间隔法”来解决。就是在笔头墨水将要耗尽时停下来、重新蘸墨后再去连接,为了避免与上次墨色重叠,间隔半毫米的距离,这样看起来像“一笔”下来的样子。但要真正从保护和传承壁画艺术的角度来讲,这种技法始终是一种缺憾。
霍连福听说,有一种传统的技法,俗称“捻子”,可以解决这个难题。只是由于那个特殊时期的影响,这种技法在彩绘界已近乎失传。为了找回“捻子”,他和师傅一起,从古书上找记载,又经过不断反复地试验,终于找回了失传的“捻子”:他们用长狼毫做笔芯,用羚羊脖颈上的长软毛做外围,做成圆柱体形状,笔尖剪成平头。这样画笔吃水量大,一般能画出两米多长的线条,且弹性好,操作省力。
他告诉我,他们把用心“捻”回来的技法,除了用在自己的彩绘作业中,还不断推广到业界,极大地提高了彩绘的效率和质量,获得了同行们的一致赞誉。
真诚铺就的“千里寻师路”
2002年的夏天,在山西代县古建工地一次创作的过程中,偶然的机会,细心的霍连福发现:在一处已完工的几套四合院,墙上的壁画所采用的“线法”,画得相当出色,自己从艺以来从没见到过。“线法”对中国画界,在背景处理方式上借鉴“西方洋技法”的一种技法的俗称。经过详细打问,得知是一个极负盛名的李老师的作品时,他便产生了一定要向这位老师学习的念头。
可此时,李老师已远在沈阳的古建工地。凭着李老师山西徒弟提供的工作地址,在代县工程完工后,他便开启了去往沈阳“千里寻师”的历程。
经过三天两夜汽车和火车的长途奔波,他来到沈阳。可到工地上一打听,李老师已完成了这个古建工地的作业,又转到吉林省四平市的工地。且没有留下详细的联系地址和方式。
从不轻言放弃的他,又转车来到四平。走出火车站,面对偌大的陌生城市,两眼一抹黑。茫然四顾的他要想找到李老师,无异于大海捞针。他开始耐心地逐个向正在候车的旅客、车站外接活的出租车司机寻访当地正在施工的古建筑工地。精诚所至,等到了下午,一个热心的司机告诉他,自己曾送过一个彩绘师傅到郊区的“太阳寺”工地,并把他送了过去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他心仪的李老师果真在此。
为人直爽、快言快语的李老师,为他的一片诚心所打动,答应了他拜师学艺的请求,并把他带在身边,将自己多年掌握的绘画技法和体会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了他。
通过一年多的跟师,霍连福不仅熟练掌握了“线法”这一高难技法,而且使自己的绘画技艺更全面、更成熟,在业界的影响力也更大。
每当霍连福跟我们这群文化艺术圈的朋友谈起这段“千里寻师”的往事,眼里充满了对李老师的无限感激之情。
或许是受师傅们影响,现在已是“大师”的霍连福,经常主动和无偿地来到像“老年大学”这样的书画培训课堂讲课;在书画展览的现场,对参观者,总是有问必答,问一答十;对登门求教者,像朋友一样热情和不倦,身体力行地既传承着技法,也传承着艺德。
撞响千年古寺的“钟声”
霍连福长年奔波在全国各地的古建工地,在我的想象中,他的家应是逢年过节和工闲时休息的场所,简单温馨。可当我一踏进门槛,立即就被浓浓的文化艺术气息包围:墙面上挂满了他已创作完成和正在创作的画作,床头、书桌上除了整齐地摆放着有关绘画的书,还有《四书五经》《唐诗宋词》一类国学和文学方面的书。我随便拿起翻看,发现有的已边角发毛、书皮泛黄,有的折页处拼音、旁注密密麻麻。一看就是被主人经常翻阅,认真读过。
“如果一个画师,只掌握技艺,而不重视文化艺术的修养,一辈子也许只能是个匠人。只有不断地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,才能走得更远。”初中毕业,没有机会接受正规全面教育的霍连福,在开始从事专业绘画艺术工作后,就意识到学习文化知识的重要性。在每天单纯枯燥的工作之余,用省下来的钱,总是买来书籍,尽乎“痴狂”的学习。2015年,他自费到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进修了半年。那段专业学习的时光,不仅让霍连福拥有了扎实的绘画基础,还对文化知识进行了一次“恶补”,至今受益匪浅。
“家乡溪源村的龙王庙大殿山墙上,三角墨框中画着四幅山水壁画。画面中乌篷船、古石桥、策杖老者栩栩如生,还有那首题画诗……‘月落乌啼霜满天,江枫渔火对愁眠,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’,早早就刻印在我的童心里。”或许那时的他,并不能完全了解其中的意境,更不知道“姑苏城”在哪里,但寒山寺的钟声却清脆地“敲”在了他幼小的心灵,让他对外边的世界充满了无限向往。
河埠斑驳、古桥依稀。今年夏天,乌篷船载着他的梦,来到姑苏城,为正在修缮的寒山寺绘制八大菩萨的壁画。走进千年古寺,站在枫桥的星光中,凭栏远眺,抚今追昔,静寂在他内心四十年的“钟声”再次鸣响。
“唐代进士出身的张继,处于“安史之乱”的年代,来到名城古寺,也只能满怀羁旅的惆怅,写下《枫桥夜泊》。而我只是一个山村的普通人,却因身逢盛世,能够选择自己心爱的事业,一杆画笔走天下,何其幸也!”
此后的他,手中的画笔变得更加勤奋刻苦,脚下迈出的步子也更加踏实坚定。
触摸艺术人生的新“高度”
古建筑绘画,不比在桌上、纸上创作,经常要登梯爬高、站在架子上,时而站直,时而弓腰,有时还要仰着头,一天下来,肩膀酸脖子疼,体力消耗很大,其中艰辛可想而知。
就是这样,二十多年来,霍连福几乎走遍了全国有古建筑的地方,通过自己的努力,用自己并不高大的身躯,不断地去触摸着艺术人生的新“高度”。
2022年7月3日下午,唐古拉山脚下的西藏那曲市,从列车上走出的霍连福,还没顾上欣赏湛蓝的天、洁白的云和美丽的格桑花,头就像戴上了紧箍,疼痛难忍,喘不上气来,浑身乏力。尽管自己在接到邀请后,无论是心里还是身体也做了些准备,但从吹着氧气的车厢,一下子踏进海拨近5000米的藏区,还是有了强烈的“高原反应”。接下来的几天,同行的七个画师,五人没能坚持下去,陆续返回北京,只有他和另一个同伴,通过吸氧和休息,硬是“挺”了过来。
一周后,在他们进入壁画创作时,又遇到了两个新的“难题”:藏区壁画多采用的是“唐卡”技法,密宗佛教人物与禅宗、静宗佛教人物的比例有较大区别。好在之前查阅了大量资料,经过反复观察和临摹,应该不难解决。可是,由于昼夜温差大,壁画墙或干、或湿变化非常快,容易使壁画脱落受损。为了确保质量,使壁画经久传世,他和同伴经过慎重考量,综合海洋性气候和大陆季风气候两种因素,将采用的矿物质颜料和丙烯乳液,重新进行配比。试验成功后经喇嘛同意,顺利地完成了这次密宗佛教的壁画创作任务。
听说内地画师来到那曲,市委党校又盛邀他绘制了三百多面党建墙绘。他用一条条清新明快的标语,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面,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楷体字,把藏区人民爱国向党的新时代的精神风貌展现出来。
“敢耐冰寒能守寂,愈临风热更生香。”疫情期间,霍连福在藏区工作的150个日日夜夜,用自己的情怀和担当,就像开在高原上的格桑花,一样沉淀着属于自己的幸福。
“我渐渐适应了高原气候和饮食习惯,为藏区人民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。自己的付出,相对于从藏区独有的风物人情里汲取的精神和艺术的营养,可以说微不足道。近半年的藏区工作和生活,令我终身受益。”霍连福一脸幸福地回忆着。
除了在藏区,期间他还创作了大量抗“疫”题材的作品。新华社新闻客户端为他刊发了题为《为宣传抗疫,这位古建彩绘师画起了漫画》的专题片。
如今,作为一名古建筑绘画师,天命之年的他,在近30年的时光里,始终保持着匠人的初心和热情,倾情守护着这项古老的技艺,用一支画笔,一盘颜料,走遍全国各地,为无数古建筑披上“彩衣”。他的画技和品行也得到业界和艺术同行的认可:2020年他成为北京市美术协会会员;2023年获得“河北省工匠”称号;目前作为“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”的项目也正在审批中。
“身为工匠,守住匠心就好。要做的就是坚持和全身心地投入,其他的都留给时间。”荣誉和成就面前,霍连福总是憨憨地说。
是啊,如果没有那坨软泥、如果没有那次“奇遇”,如果没有那一次次的“如果”,或许他的人生路,会是另外一种轨迹。他把这颗感恩的心,寄语在自己的微信名里——“连着幸福”:用手中的画笔一头连着艺术殿堂,一头连着自己的梦想。
“他是多么幸福的人!”望着从老年大学上课走出来、渐渐走进一片金色秋光里的霍连福,我在心里由衷地感佩着、祝福着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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